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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欧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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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1:54:52 | 只看该作者 | 倒序看帖 | 打印 | 使用道具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6 11:58 编辑


     到欧洲将近四年时间了。始终谨记先辈的教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方面尽可能多地阅读当地的报刊书籍,了解欧洲人当前所思所想,探究欧洲人思想意识及思维习惯之由来,另一方面抓住一切机会外出旅行,走访欧洲各地名胜古迹,领略欧洲多姿多彩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寻访其历史和文化渊源。同时再多一举,聊万次天。不论是旅居期间常打交道的同事和朋友,还是旅行途中短暂结识的游客和伙伴,与他们或多或少地做些交流,都能从中获得由于种种原因不会出现在书本、媒体和旅游介绍上的信息。
头两年,自认为对欧洲越来越熟悉了。看了些文章,走了些地方,谈了些闲话,脑海中欧洲的风物人情越来越清晰,以往印象中的一些空白被填补上了,认识上一些偏差得到了纠正。欧洲变得更加可爱,更加亲切,更加迷人了。但到了后两年,欧洲却变得越来越陌生。欧洲总体上是富足的、安全的、宜居的、理性的,人们心平气和,悠哉游哉,但欧洲也存在着危机、矛盾和斗争,欧洲人也常有蛮不讲理、趾高气扬、愤世嫉俗、无可奈何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这都只是些表象,那些幕后的活报剧,那些不可言喻但行之有效的博弈规则,那些支撑并指引着实际行动的概念和理论,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是如此的复杂、深沉、模糊。掀开最外面的一层大幕,却发现里面还有层层帏帐,遮蔽着奔忙穿梭、手舞足蹈的众多角色。近年的金融、债务和经济危机欧洲人失去了几分沉着和优雅,增添了些许焦灼和躁动。在翻滚涌动的时代波涛中,更加看不清欧洲的真面目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呢?还不是因为欧洲与中国剪不断、理还乱的纪葛与关联。欧洲是中国近代沉浮的初始推手,欧洲是中国现代建设的追仿目标,欧洲是中国社会蜕变的外部助力,欧洲是中国制度演进的参照坐标。欧洲在中国崛起进程中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欧洲对中国的未来而言既是机遇又是挑战。
人类的历史长河埋葬了很多古老的文明,苏美尔人、亚述人、古埃及人、匈奴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凡此种种,有的已完全湮没在历史烟尘之中,有的虽然血统和种族延续到今天,却已完全丧失了民族的完整性,有的虽然民族还算完整,但自身的文明特征已消磨殆尽。自十五世纪人类拥有跨文明交流的能力以来,欧洲人从欧亚大陆西端启步,几百年间不停歇地向全球各大洲探索远征,凭借着我们认为文明和不文明的手段,将自身的理念、制度、文化和生活方式传播或强加给其他文明。所以说,在近现代世界发展进程中,只有欧洲文明基本保全了自身的主流特性,其自觉吸收融合其他文明、自主嬗变演化的程度远远高于其他文明被强制接受欧洲文明改造的程度。
有人说,欧洲人在创造,其他人在仿效。不少人听到此番言论,就会很不高兴,认为这么说是放弃民族自尊,屈服外来压力。但放眼当今世界,不论是北美、澳洲这些转移继承欧洲文明衣钵的地方,还是亚洲、非洲、南美洲这些被迫吸收移植欧洲体制的地方,还是像阿拉伯世界这样始终努力抗拒欧洲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地方,大都无可逃避地被笼罩在欧洲文明的影子里。且说民族国家的概念、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民主法制的政治原则、理性分析的思想论方法论,哪一样不是源自欧洲?再看世界各国的衣食住行、人际关系、行为方式、生活风尚,哪一样不是追随欧洲?不是从远离欧洲的状态走向近似欧洲的状态?当下中国人的穿着、住房、交通,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吃喝玩乐的生活乐趣,还不都是百多年来借取欧洲模式的产物?还有多少唐宋元明的遗存?中餐也要西吃,国乐也要欧制,发财要靠资本,当官要够选票,个性要更独立,权责要再分明,今天还有哪些东西承自流变千载的华夏道统、儒学理教?了解欧洲,看清欧洲,实际上就是了解自己,看清自己,想明白我们自何处来,搞清楚我们向何处去,我们为何如此从历史中走来,我们当如何向未来走去。
欧洲太大,太复杂,作为短短四年的过客,又没有足够的知识、修养、机缘、交往和思辩,将欧洲看清、弄懂十之一二已是无望。昼夜之间,旅途之中,每每突发异想,以为有所心得,又慵于查考求证,怠于笔记拾存,以致思绪感发一若浪迹浮生,总在云游野放。然而在欧洲春秋盘桓,还是有些话要讲。勉力笔耕,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拼凑些自觉有趣的见闻,聊集一册“旅欧杂记”,亦无力续以广拓深耕。所谓旅欧,既有旅行见闻,也有旅居感受。所谓杂记,可免文体之争,宜避主题之辩。既是满篇闲话,就不必苛求什么思想和见解,倒落得轻松。抚文回读,万分惭愧,旅游者必嫌资料之匮乏,赏文者必嫌词句之粗陋,寻艺者必嫌叙论之浅淡,社评者必嫌谏议之轻草,学问者必嫌训考之疏虞。以欧洲之广博沉达,终竟以此衰章为念。然匹夫亦有匹夫之志,小人亦有小人之德,草根亦有草根之乐,既使污简腐椟,殆思谬辞,旦有一君偶拾,居茅厕而得文读之乐,亦逞小作愉人之快矣。呵呵。

二零一二年二月一日

(*文章摘自拙作《旅欧杂记》,文中插图暂未上传,有些小标题实为插图说明,特此致歉)



一、新天鹅堡  NEUSCHWANSTEIN

秋天的巴伐利亚山区峰峦叠嶂,树色斑斓,湖泽深幽,处处尽堪画图。从菲森向新天鹅堡行进,经过一大片平坦的田野,远远地就能望见,遥遥的山峰下“德国第一城堡”那洁白俏丽的身形。背后的阿尔卑斯山余脉,虽不崔巍,却仍壮阔。相形之下,古堡倒真似依傍在绿翳中一只静默闲憩的天鹅。画片上的新天鹅堡多是耸立在山岩之顶,俯视苍茫原野,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这是因为拍摄者更喜爱从山上取景的缘故。真正从山外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古堡不过是秋山野景中一抹小小的人工印迹,婉约多于雄奇,秀丽胜于宏伟。然而这一小抹点睛之笔,却使眼前那一片葳蕤景象顿生无限神韵。中国人向有借托造化之势映衬人工精奇的心法,在苍茫自然中加缀少许人力,看到新天鹅堡同周边山林的对应谐调,当有不少赞许。

从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
走到古堡面前,倒真为其庞大的规制所摄服。想到1869年巴伐利亚人启动造筑工程时,运送物料,吊装栋梁,必是费了许多功夫和心思。穿行堡中各个大厅,更发现这城堡的妙处真是举不胜举,其修建者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传奇更是引人入胜。
  
即位前(左)与退位前(右)的路德维希二世(1845-1886)
迷上了作曲家瓦格纳的这位“疯王(MAD KING)”在他执政后期倾注心力财力修建这一化外奇观,完工部分的厅堂四壁绘制了大量瓦格纳歌剧的场景,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是德意志中世纪流传下来关于天鹅骑士的神话故事。天鹅既是当时巴伐利亚王室的图符之一,更是神圣骑士的化身和纯洁灵魂的标志。瓦格纳将“天鹅骑士”罗恩格林及其父“圣杯骑士”帕西法尔等传说贯通相连,创造了一系列融文学、音乐、戏剧等艺术形式于一体的歌剧作品,在当时殊为独创。这些“集艺术大成”的鸿篇巨制使这位十八岁即位的青年巴伐利亚国王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现实中的路德维希二世是一个有名无权的立宪君主,1871年德国统一后更沦落为普鲁士一系德意志皇室的“侄儿王”。偏偏这位弱势国王相信自己有责任在世间建立一个忠实于基督教义的“理想王国”,自己应该成为像帕西法尔一样承担大任的“智慧的纯洁的愚人”。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如此之大,使得路德维希变得愈来愈怪张诡异,毫无自持地动用可以支配的一切资源,赞助艺术,修葺建筑,全力打造他心驰神往的虚幻世界。
  
壁画上的“帕西法尔”(左)和“罗恩格林”(右)场景
城堡中最有趣的是路德维希的卧室、书房和祈祷室,其间遍布与古代传说有关的绘画、雕塑和装饰,从各房间不同朝向的窗户还能分别望见恢宏的阿尔卑斯山峰,清平的山间湖泊和广袤的草场耕田。据说这位自30岁起即开始昼伏夜出的国王,在他42岁被逼退位、神秘地葬身湖底前的最后两年,隐遁在这座童话堡垒中,当夜深人静、万物沉寂之时,手捧瓦格纳的歌剧乐谱在房间内盘桓踱步,耳畔回响着雄浑幽沉的音乐旋律,身心沉浸在云波诡谲的剧情当中,遥望窗外星月之下的幽邃的峰峦与原野,任思绪从神祗的世界到子民的生计中游走,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志向远大、德行崇高的万能骑士,以忠诚、怜悯、勇敢、正义、慷慨、热情等完美无瑕的骑士精神支撑起基督在今世的王国。门外那些轮值守夜、鼾盹不歇的仆役离他一箭之遥,巴国首都慕尼黑那些虚与委蛇、伺机篡逆的权贵离他百里之遥,今天在城堡中那些张目四顾、留恋徘徊的游客离他百年之遥,终有几人能够欣赏、体味、甚或分享路德维希那超然的状态,那悲喜的心境,那孤绝的精神!

国王卧室中盥洗盆的笼头也是天鹅形状
走到山后著名的玛丽桥回望新天鹅堡,才想到这城堡标志着一个自然、人工、历史、哲学、艺术、科学等多条轨迹的绝妙相交点。如果不是日耳曼文明千余年的兴替成长,使得德意志民族积淀出既深沉厚重、又昂扬奋勇的文化根基;如果不是阿尔卑斯山以北诸侯体系的延袭融通,使得巴伐利亚王室仍能够依靠名望和权势汇聚大量的财力;如果不是欧洲君主制在十九世纪走向衰微,使得路德维希无法将个人雄心投注入攻城略地和国是经营;如果不是人文精神从文艺复兴向浪漫主义狂飚突进,使得艺术形式的能量与表现力达到如此充盈的程度;如果不是工业革命与技术进步大幅提高工程水平,使得建筑新理念能够在短时间内、以低成本付诸实现:缺了上面任何一样,这新天鹅堡便无从谈起。而在这诸多轨迹相交之处,天设地造般出现了路德维希二世,将四处星星点点的火花引联到一处,集束成一柄瑰丽灿烂、惊艳人世的火炬,矗立在这孤秀险绝的山间谷畔。怎的一切机缘巧合,偏偏落在这样一个怪僻、桀傲的末世君王身上?历史究竟是谁创造的?人类的丰碑由何人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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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1:56: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08:22 编辑

二、再访新天鹅堡

时隔两年有余,风云际会,机缘巧合,竟然又一次站在新天鹅堡面前。
前次是华丽的金秋,天高气清,四野葱茏,层林尽染,古堡傲立于一派辉煌灼矅之中。今次是肃杀的暮冬,天寒地冻,云深雾沉,白原雪峰,古堡掩身在一片苍茫萧索以里。
前次适逢德国国庆,午间赶到山脚下,游人如织,百头蚁涌,因为不准开车上山,随着哄哄人流攀爬半个多小时才到城堡大门,一派著名旅游景点的典型气象。今次恰在旅游最淡季,大半夜放胆驱车上山,未遇任何阻拦,径直开到城堡脚下,又循山间小道绕行至后山最宜观景的玛丽桥,途中竟没有碰到一个外人。穿过漆黑一片、万籁俱寂的林间路,浑浑然恍若绝尘弃世。
前次在堡中逡巡,从城堡主人路德维希二世的书斋和寝室窗间,遥望晴日蓝空下巴伐利亚农田之丰美、湖沼之清碧、山林之茂盛,转而又见冰云倏至,一下子将城堡背后的阿尔卑斯山峰顶染白,不禁与众人一同惊呼赞叹。今次从玛丽桥上俯瞰子夜时分现身在浮光虚映中的堡身塔影,周遭一片沉沉死寂中依稀回响着脚下百米处山涧溪流的淙涌,冰冷渺濛的霰雾之外时隐时见乩松间、羽云后一轮近望的朗月。在半是惊艳、半是惶恐中,与同行的旅伴朝向山谷放声狼啸,面对古堡大呼“LUDWIG,LUDWIG”,仿佛那位一百五十年前的国王又将令人驾起雪橇,启程夜行,来到他时常驻足的玛丽桥上,凝望他魂牵梦绕的天鹅城堡。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月夜)
前次是初到欧洲常驻,凭着在国内点滴积累下来对欧洲历史、文化和艺术支离破碎的了解,悉心探掘这所谓“欧洲第一城堡”的精妙奇绝,也确为其秀丽的身形、华美的装饰、传奇的背景所倾倒。当时看到堡内壁画和挂毯上那些取自歌剧《汤豪瑟》和《罗恩格林》的场景,得知城堡主人无限痴迷于瓦格纳的神话乐剧和德意志的骑士精神,心中感受到强烈的震撼。今次再度拜访城堡,由于两年间耳濡目染地接触到更多欧洲的人和事,对欧洲多多少少有了些更深的认知和体会,也认识到以欧洲之深邃与卓越,毕生探索亦难以穷尽,因此就不再有当年初次相遇时那股子激动劲儿,但再度相逢所引发的思绪却也久久不能停息。
两年间,走访了欧洲各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老城古堡,包括在历史悠久的瓦尔特堡歌手大厅里追寻路德维希二世当年获取修筑新天鹅堡的灵感源泉;
聆听了音乐厅、歌剧院中瓦格纳创造的亘古喧嚣和旷世幽冥,当听到瓦尔哈拉神殿在鼔号齐鸣中轰然坍毁,弦乐部却有如神启般重现齐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柔美的爱情动机时,才知道为什么当年路德维希能够手捧乐谱,浮想联翩,夤夜神游;
游历了寄寓着大量日耳曼远古志怪和德意志民间传说的莱茵河谷,在水妖洛丽莱美丽的雕像下赤足感受清凉水流的诱惑,咀嚼这块丰腴膏地给予代代生民的爱恨情仇;
登上了居于欧洲人文和历史地理中心的阿尔卑斯群山,在少女峰顶和阿莱奇冰川下感悟欧洲人对自然的观照和投射,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和征服;
拜望了南北西东多处宗教圣地和风格迥异的会堂院窟,在或浩大、或空灵、或隐秘、或升腾的空间里,回望往昔各个时代欧洲人信仰的变迁和碰撞。
更难得的是,有机会在公务中同欧洲政商学界各路人马交流交锋,也有机会到欧方朋友家做客,领略当地文人雅士的智慧、知识与风情,还有机会在餐馆里同临桌食客攀谈,或同出租车司机、修理工、服务员聊上几句,匆匆一窥他们的境遇和心态。在经意与不经意间把摸几分当代欧洲人的思维与情感,看到历史和文化传统是如何凿凿实实地在他们身上、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磨蚀的印迹。
因为有了这两年,今次再度走进路德维希那复古中世纪哥特风格的起居室时,四周繁卷崎丽的家私器皿不再能引发好奇和惊叹,倒是音频解说器中响起的《帕西法尔》序曲悠然催生心中无限的感慨,但与两年前的那一番感叹却有着诸多不同。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云涛)
新天鹅堡给人的第一个感叹,是它与自然环境的完美融合。即便没有新天鹅堡,施万高地区阿尔卑斯山余脉的秀美风光已足以令人陶醉。山谷中、原野上,横纵铺陈的河溪湖沼平添造化钟灵,四季里、朝夕间,不时变幻的树色林荫堪受无尽玩味。披雪的峰峦托架起一幅舞台背景大幕,辽阔的平原容得下千里迢迢赶来的各方看客。难怪奥格斯堡大主教早早就在菲森镇上营造夏宫,也难怪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在山际湖畔修建了老天鹅堡,为他的儿子路德维希奏响了人间喜剧的序曲。

被缩短的罗曼风格石柱和被精致化的柱头
新天鹅堡再予人深刻感触的,便是它的建筑。今天一说起城堡二字,最先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可能是迪斯尼电影片头睡美人城堡的形象,而这睡美人城堡和其他几座上世纪修建的实体城堡,以及许多电影、动漫、美术作品中的虚拟城堡,都是以新天鹅堡为原型或蓝本。
新天鹅堡建筑之独特魅力,一在其高。集束式的设计使新天鹅堡的高宽比远远超过先辈和同辈,而哥特式的尖塔和坡顶、塔身高处向外突出的围栏装饰、座基于凸岩之巅等又使其高度获得视觉上的夸张,因此看上去显得格外挺拔尖耸,具有一股子登云攀霄、傲然超凡的气势。
二在其白。修筑外墙的石料是当地开凿的石灰岩,灰中泛白,冷中带暖,色泽沉敛而悦目。城堡周身上下既不涂饰,亦无点缀,浑然一体,丽质天成,在苍葱密林和青墨巉岩的映衬下格外地醒目、俊俏、优雅,尽显自然、纯真、飘逸的个性,倒真是贴合其“天鹅”的绰号。
三在其憨。建造新天鹅堡的目的在享乐而不在防卫,因此它不像那些17世纪前修筑的堡垒,雉堞兀立,面露凶象。虽然大量采用罗曼式建筑元素,却没有照搬10世纪罗曼风格兴盛期的尺寸和比例,开间疏朗得多,窗牗宽阔得多,线条温和得多。罗曼风格招牌式的石立柱随处可见,却大多被压缩得短粗墩实。日耳曼特色的石柱头依然雕镂繁复,但图案和纹样变得服贴柔顺。拜占庭风格的穹顶,火焰哥特式的墙围,中古式样的彩绘玻璃,经过稍许调整变动,在折衷主义的润饰下相互融合。远观其外,近察其内,这城堡都摆出一副和善宜人、敦厚亲切的面目,颇有几分质拙朴实、率直顽皮的味道,洋溢着浓浓的天真童趣。无怪乎它会被人们称为“童话城堡”。

路德维希二世(左)相信他能够成为当代圣杯骑士
新天鹅堡更引人感发的是它的历史。“疯王”路德维希二世修建新天鹅堡的起意、过程及其终局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传奇。放下这段传奇不说,这城堡还展现了欧洲历史在19世纪后半叶的浩浩流进,也凝结了那个不可复归时代文化英杰的汤汤狂想。
说说政治。就在欧洲列强剑拔弩张、普法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偏安一隅的巴伐利亚小朝廷竟然能够冒着大笔的财政亏空,耗费巨资满足国君的奇思异想,旧制度的腐朽内蚀可见一斑。资产阶级的兴盛,无产阶级的觉醒,1848席卷全欧的革命应当早已敲响了王权衰落的丧钟,吹响了民权兴起的号角。但巴伐利亚这类末路诸侯的衰败竟然催生了更为强权的德意志新帝国,而欧陆帝国之间的竞争最终导致两场世界大战、数千万人丧生,彼时又何谈争取、实现和维护民权。历史从不是线性发展的,总是在跌跌撞撞中曲折向前。
说说信仰。16世纪后,新教与天主教在血雨腥风中打斗了几个世纪,最终达成所谓宗教宽容,推动了欧洲社会的世俗化和基督教信仰的进一步多元化。人们不再苛求教理的正统性和仪轨的唯一性。三百多年后,甚至充满泛神论色彩的日耳曼神话经过一番改造与适应,也能够登堂入室,成为秉承基督教义、弘扬救世精神的载体,堂而皇之地挂满一心在现世建立理想王国的路德维希二世的厅室四壁。历史从不给敌对双方完胜或完败,而是在蜕变衍化中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交给人们始未料及的答案。
说说艺术。不提新天鹅堡汇聚着千余年欧洲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就说说在这城堡中充溢、涌动、释放着的艺术气氛,那融文学、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于一身的艺术集合,那灿烂、昭明、葳蕤的艺术生机。经过几个世纪的沉淀和淘濯,在巴洛克风格、古典主义先后谢幕后,欧洲大陆正上演着浪漫主义退场前最后的盛景,现实主义方兴未艾,现代主义端倪初现。那是一个诗人的时代,一个纵情的时代,一个幻想的时代,人的情感和反应在文字、色彩、线条和声音中超越常规地被放大或压缩。异端与领袖混淆,孤独和卓绝相伴,狂喜与沉郁同行,却都能赢得众人的敬仰与喝彩。所以那时才会有瓦格纳,才会有路德维希对瓦格纳的痴迷和督信。历史总是奇迹般往复循环,随着浪漫主义洪波渐息,工业文明奋勇挺进,中世纪的党同伐异却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轮回再现。
说说科学,说说理性,说说财富……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晨曦)
新天鹅堡还寄托着多少人的精神期冀啊。
多少人羡慕王侯贵族的权力和财富,懊恼自己未能托生帝王之家,在从来都不平等的人类社会里幸运地站在拥有特权的一端,无需辛勤劳作就能锦衣玉食,随时随地享受众人羡慕和敬畏。
多少人向往城堡王子的浪漫与逍遥,痛恨自己陷身于凡俗乏味、循规蹈矩的现实生活,受到各种法度律条和人情世故的羁绊,无法在一个像新天鹅堡这样既离群索居、遁世侠隐又风月无边、花马金裘的环境下,毫无顾忌地放纵身心,追求梦想。
多少人仰慕路德维希的高尚与超脱,贬斥自己在坚定与虚无之间无尽地徘徊,不肯锚定生命和心灵的依托,无法借助诸如圣杯骑士、天鹅骑士之类的古老传说,完成个人灵魂同神所代表的永恒存在的结合,将独立意志融入终极真理,找到精神和灵魂的归宿。
新天鹅堡是一个梦,一个悬浮于现实世界的梦,一个饱含着希望和憧憬的梦,一个充满迷幻和美丽童话色彩的梦。不同于文学、绘画、戏剧里的童话,这个童话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这个梦曾经是路德维希国王的今世生活。于是它便具有更大的魔力、更强的诱惑。前来拜访的人们,不论其国籍、文化、出身、地位、学养、个性和才能,不论其对新天鹅堡的了解是深是浅,不论其进入城堡的目的和感受如何,追梦总是他们一个无法摆脱的情结,虽然这梦有的崇高,有的鄙俗。当人们在精神世界中不停地游荡、探寻时,新天鹅堡似乎能够解释一个问题,提供一个答案。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雾雪)
弘一大师云:“日月霞云、山川花木,此天之美术也。宫室衣服、舟车器什,此人之美术也。天无美术,则世界浑沌;人无美术,则人类灭亡。”又云:“美者胜,恶者败,胜败起伏。而文明是以进步。”如果不囿于狭隘的理解,大师所讲的“美术”应当包括哲学上“美”的概念、工艺上“美”的创造、思维上“美”的认知。而这“美”与“真”、与“道”、与“理”、与“义”又都紧密相联。新天鹅堡之神奇,在其天美,在其人美,在其美关联着的诸多真、道、理、义,在其假借实形与传奇揭示的人类文明在进步过程中的摇摆和抗争。
弘一大师的学生丰子恺评论其师,慨叹大师脱离尘俗,精研文艺,浸身佛理,是超越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执着于灵魂生活。所有伟大的事物,除却物质表象以及表象蕴含的历史、文化和艺术讯息,必然触及世界与人生的终极真理。新天鹅堡之瑰丽,在其物质,在其精神,在其牵动一百多年来诸多设计者、修造者、使用者、研究者、拜访者、游玩者的灵魂,在其由浑身上下承载的艺术精灵激荡着人们内心世界无穷无尽的动力和潜能。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深秋)
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创造比新天鹅堡更加壮丽宏伟的建筑和更加奢縻繁复的装饰,我们也能够在卓越的创造物上寄托更加复杂的思想、情感和希望,但凭借新的创造,我们揭开了新天鹅堡制造的那些迷团,解答了它提出的那些问题了吗?

四时四季,千姿百态(灯明)
在玛丽桥上注目夜色中的新天鹅堡,浓雾与射灯将其裹入一团如火的烟云。忽然想起,欧洲人建立这座童话城堡之日,正是他们将中国的童话园林圆明园付之一炬之时。又想起,再过百年,中国人还会继续涌入欧洲,瞻仰欧洲人在当今时代创造的物质及非物质遗存,还会继续凭吊我们今天的建设成就由于时光消磨或兵燹摧毁而溃朽残存的历史遗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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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

新天鹅堡不同季节的感觉完全不同。  发表于 2014-3-11 19:53
FIM
偌大的一个山区,孤零零的一个古堡,由此引发无数神鬼怪的传说,也是拍摄神鬼片,恐怖片的好地方  发表于 2013-10-28 17:18
巴伐利亚地区景色十分迷人,是我旅行印象非常深刻的地区之一。  发表于 2013-6-27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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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2:01:15 | 只看该作者
三、瓦尔特堡
SCHLOSS WARTBURG

瓦尔特堡似乎远没有新天鹅堡、霍亨索伦堡那样声名远著,即使在几公里外的埃森那赫望见远处巍峨山丘上耸立着的黑乎乎的堡垒,一时也留不下什么动人的印象。登上180多米高的陡峭台阶,踏上不过几步宽的防御吊桥,同行的游人仍是稀稀寥寥。
希特勒曾用他极富纳粹味儿的语汇将瓦尔特堡称为“在德国最有德国味儿的城堡”(the most German of German castles),想必其中定有不少奥妙。这城堡修建得早,公元1067年由图林根公爵开土动工,距今已近千年,其后历代添建加造,汇集了罗曼、哥特、文艺复兴以及典型的德式木梁建筑,站在院中四顾,能够一眼扫尽世代兴替。堡内各个时代文物均有遗存,包括几十个罗曼风格的柱头原件、数幅老克拉纳赫创作的肖像原作和最早印刷出版的德文圣经刊本。
但最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座规模不算大、看上去不起眼的城堡,竟记录了德意志历史上的数件具有断代意义的大事。且不说十四世纪这里出了一位圣女匈牙利的伊里莎白,成为信者朝拜的圣地,也不说城堡里举行的游吟诗人大赛成为一个德意志文化标记,日后激发了瓦格纳一连串的歌剧构思,城堡顶层的歌手大厅成为德国境内其他城堡争相效仿的建筑典范,更不消说1817年在歌手大厅内举行的全德学生大会高扬德意志民族精神,将黑红黄三色旗举为德国代表性旗帜。只说1521到1522年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隐居堡中十个月,将《圣经》新约部分译成德文,使他的宗教观为更多普通人了解、接受,终将他点燃的宗教改革之火推播成燎原之势,使宗教改革成为那个时代的大气候,从思想和观念上扭转了欧洲甚至世界历史的发展曲线,这就足以铆定瓦尔特堡的无上地位了。
  
新天鹅堡的歌手大厅(右图)袭自瓦尔特堡(左图),但相隔几百年,当然青出于蓝
1517年马丁·路德在维藤堡教堂大门上贴出讨伐罗马教会的《九十五条》后,一直成为教会正统派打击、威胁兼拉拢的对象。1521年4月,在得到生命和自由不受威胁的保证后,他远行出席沃姆斯会议,并勇敢地坚持自己的宗教见解,让教皇列奥十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代表颇下不来台。在返回维藤堡的路上,听到罗马方面有意加害路德的风声,萨克森选帝侯“智者”腓特烈派人将路德“劫”至瓦尔特堡藏匿起来,令其易装蓄须,打扮成“乔治骑士”(Junker Jörg),除了偶尔外出打打猎,不得在公共场面抛头露面。在这十个月的时间里,这位颇为勤奋的教士将晦涩难懂的拉丁文《圣经》译成通俗易懂的德文,使大凡受过些教育的德裔百姓有了直接认读基督教义的机会,也给他提倡的“因信称义”原则建立起在现实生活中传播光大的途径。

路德小屋(画像中的路德留着胡子)
城堡中的“路德小屋”一直是游人必访之所,闭塞幽暗的房间大致保持原来的形制,一应物件都只是复制品(除了地上那块不知作何用途的鲸骨)。从墙上克拉纳克绘制的“乔治骑士”像上看,路德留着胡子,既未发福,眼神中也没有晚年的乖戾和暴躁。家什虽然粗糙简朴,但那个硕大的绿瓦壁炉到使人足以想见屋中的温暖。炉后是房内唯一的一片石墙,据说路德曾朝魔鬼投掷墨水瓶,在这面墙上留下一大片墨迹。但后世访者不停歇地凿取一块块石片留作纪念,以至今日的石墙较往年薄了许多,墨迹也就无从寻见了。
  
中年路德(克拉纳克绘)和他的恩主“智者”腓特烈选帝侯
看过小屋后,才知道当年蛰居在瓦尔特堡的路德不饥不寒,有书读,有事做,时不时还能出门开开心,更有在自己神学天地和心灵世界中漫游徜徉的自由和闲暇。那位“智者”主人真是待他不薄,顶着教会的压力,给予路德人身保护、生活必需、思想空间和言论自由。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路德对基督教义的新鲜解说、对基督教会的无情抨击的确得到许多德意志王公诸侯的认同和支持。他们拥戴路德,除了信仰因素外,更多是由于这些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公侯们不愿再将自己领地上生成的大把银子缴到罗马去,让山南的意大利人坐享清福。而教会体系在中世纪的日益腐坏,也最终自我剥夺了为欧洲民众提供信仰归宿的资格和声誉。
这样看来,路德在瓦尔特堡期间以及后来二十多年的自由,并不全然是他敏锐心智和精巧思维的结果,欧洲政治版图上日益激化的利益冲突为他新兴学说创造了历史机会,德意志权贵同罗马教廷实质上的法权分立为他恣发言论提供了安全保障。想起来春秋时百家争鸣,还不是因为学者术士们狡兔三窟,见眼前这位国君厌了恼了,赶快偷偷溜走,到别的诸侯那里寻知音、寻地位、寻功禄。等到秦赢政统一了天下,有了自己的坚定治策,哪还容得下那些悉挲聒噪,不搞个焚书坑儒才怪。历朝历代有言官进谏成功者,也不都是仅仅因为他秉着公理大义,多数还是傍上了某股在那节骨眼上成了气候的势力。加尔文在日内瓦鼓动新教革命,提倡节制、勤作,受到从工从商、日见发达的广大市民拥护,竟能在古时距离通向意大利交通山口最近处的城市建立起思想和言论自由的前沿堡垒。可等他掌了权,在日内瓦城中确立起王朝一般的管制体系后,塞维图斯这个在欧洲城市多年游荡、寻找话语权的倒霉鬼就被加尔文送上了火刑架。有想法吗,想说话吗,先找到一帮认为你的学说能够为他们带来现实利益的人吧,找到几位能够藉着你的所谓精神指引更快地发迹荣光的大佬吧。否则,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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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2:02:55 | 只看该作者
四、舍韦尼堡
CHATEAU DE CHEVERNY
舍韦尼堡与香堡、香农榭堡等百余所座落在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的城堡一样,看上去既没有“城池”的一应规模,也缺乏“堡垒”的防卫功能,似乎很难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城堡。它们更像是旧时法国王亲贵胄们在幽静乡间置办的别业,使他们得以避开彼时终年喧嚣杂乱、尚无风致而言的巴黎,享受室外桃源般的宁静与闲适。卢瓦尔地区说是河谷,其实是一大片起伏和缓、丰饶润泽的平原,农田、树林与村舍相杂,河流、溪水与道路交结,偶尔在个山坡上冒出一座气度不凡、高瓴尖宇的宅第,或是一个威风凛然、堞堆绵延的院落,大约就是个这堡那堡的了。
  
香堡(左)和香农榭堡(右)
香堡曾是“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及其后诸多法国国王的游猎所,香农榭曾是亨利二世衷爱的庞第耶夫人的风月场。相比起来,舍韦尼的历史传奇确是少了些,不过是庞第耶夫人弃让给舍韦尼伯爵于豪特家族的一所私人宅第。香堡富有皇家气概,碉塔林立,厅堂宏伟,阶梯盘旋,来客不论在场院中仰首眺望,还是在门廊里四下睃寻,这建筑处处都呈现王权逼仄之势;香农榭尽显婉秀风韵,楼台轩敞,屋宇雅丽,陈设古朴,那座横跨在谢尔河上的双层廊桥匠心独具,设计奇巧,与周边的茂林清溪配搭得宜,使香农榭在各路城堡中有了卓尔不群的别样风致。回头乍看舍韦尼,方方正正,四平八稳,中规中矩,一下子实在是看不出个味道来。
沿着细小鹅卵石铺就的马道走向舍韦尼,慢慢发觉这所建筑的正立面很有些意趣。典型的法式灰瓦屋顶下,青白色的砖石被横向分作几排,各排间有明显的凹槽,这样式在时下国内不少大城市的新建筑上还能见到。纵向则被分为五列,布局对称,各列的宽幅不尽相同,外宽内窄,视觉上呈现出环抱之势。各层的窗牗形制不一,有孤顶也有平顶,二层窗间还内挖嵌龛,摆放多个雕像。整体看上去,比例谐调,节奏恰当,沉稳而不死板,生动而不杂乱,庄重之余更多地是亲切和风雅。介绍中说,1624年负责设计建造这所宅第的建筑师兼雕塑家雅克·布宜埃(Jacques Bougier)师从名匠,舍韦尼的风格贴近巴黎的卢森堡宫。

布宜埃的雕塑和壁龛都很精美
然而舍韦尼的偌大名气来自其室内装饰,其设计师让·莫尼埃(Jean Monier)受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庭的法国王后玛丽差遣,到意大利精进学艺后也在巴黎卢森堡宫的内部装修上出过力。一跨进大门,就有了与其他城堡不同的感受。门厅及楼梯不算恢宏巨制,却是精工细作,栏杆上的曲折上行的大理石花叶雕饰惹人喜爱,楼梯拐弯处一副全套武士铠甲标明了主人家族的悠久传承。再一间一间房走下来,穿过武器厅、大客厅、小客厅、大餐厅、早餐室、卧房、书房、画廊、国王客房等,仿佛在伯爵家做了一回客,同主人家一道生活起居,也慢慢体会出舍韦尼名气的由来。
各个房间里,陈设装饰精美而不奢侈,家具用材讲究而不縻费。单说家具,路易十四时代的大气沉稳,路易十五时代的卷曲华美,帝国时代的雍容曲雅,略带霸气。橡木的粗大浑厚,细木拼花的纤巧精致,玳瑁黄铜的华贵艳丽。可赞的是,不同房间内的家具与其他装饰搭配得宜,相得益彰。

武器厅陈列了大量盔甲刀枪,所配的家什、挂毯大多是十七世纪以前的,厚重沉穆,大厅内满溢英武肃杀之气。

大小客厅里,壁炉、天花、墙饰、画框、雕像、桌椅、钟表一应都是巴洛克风格,虽有繁复琐碎之嫌,总还贵气四溢,富丽堂皇。

亨利四世曾下榻的国王客房则最为煊炫,一张四柱大床坠满斑斓华丽的波斯织物,倒也符合那个时代对权位的认知。

书房里存放着2000多册藏书,读写用具已属拿破仑时代,搀杂着古罗马符号的复古倾向也与房中应具的书卷气有所契合。

私人套间早餐室里摆放的是十九世纪的家具、精美的细瓷餐具和玻璃酒具,配搭上几位优雅女士的肖像和摇曳的窗帘外一片绿林平湖风光,竟然是一晌清静安闲。

莫尼埃的画作充满古典主义色彩
再说画品。莫尼埃亲自动笔,在大餐厅木制墙围上绘制了34幅堂吉诃德故事图,在国王客房天花板和墙围上绘制了几组希腊神话故事,在武器厅大壁炉上方绘制了“美少年阿多尼斯之死”,使堡中处处绽放出钟秀灵气。客厅、画廊里挂着大大小小舍韦尼家族先人肖像,不少系名家之作,有几幅还是王室御赐的王族画像,加上若干房间里保留着日见斑驳、印着家徽纹章的皮质壁纸,赋予这城堡浓浓的历史沧桑。有的房间桁梁棚架上满工满绘,十七世纪的枝蔓花萼依旧鲜艳、工整,由着今人去赞叹数百年前画匠的耐心和技艺。

舍韦尼主人照料这一大群猎犬,一定所赀不菲
舍韦尼历史上几易其主,最终还是回到伯爵后人手中,并于1914年部分向公众开放。厅堂陈列虽屡有变迁,却始终维系着精致、谐和、古雅的风格。舍韦尼家族今天不仅使用着城堡的一部分设施,还按照老传统眷养着70头猎犬,人和狗一道,不时在城堡所属几十公顷的林地里撒欢巡猎。也许因为仍为人居,舍韦尼给人的印象较香堡和香农榭更为亲切和蔼,更易亲近玩味,于今天的各路访客也更有启迪参照之用。
且说一处“高尚”的居所,无论古今中外,当备“依、宜、倚、艺”四德。“依”曰“依势”,依就自然之势,尽用周遭之利,设计取材修建,皆应依顺当地气候、水土、材料以及人力的便利条件。“宜”曰“宜人”,适宜人之居用,避寒暑风雨,供食宿消遣,使主人既得以静养休憇,又便于聚友待客。“倚”曰“倚古”,倚念古往遗承,内外形制用度都植根于传统和习俗,择古之善,弃古之费,令人不因居所变更、用物新异而茫然失本。“艺”曰“艺风”,起居间常见古今文学、诗歌、绘画、雕塑、音乐、戏剧,蕴风雅于炉灶案榻之间,培心养气,怡情悦性。且说这舍韦尼堡,依借法国中部和顺风景、丰富物产,便宜历代主人阖家生息,倚借希腊、罗马直至文艺复兴之古代文化,艺术元素遍布内外各个角落,融入日常生活,堪称四德兼备,无愧其远著名声,确是一处传历百年的“高尚”居所。

山西王家大院拱接檩连,远远望去铺满一片山坡
回望泱泱中国,各省各地古代的王公府邸、巨贾豪宅拆的拆,毁的毁,仍留着个躯壳的哪里还看得出原先的妙处。京城里的王爷府改了公家单位,银安殿改了会议室,后厢房改了大杂院,所有的家居装饰荡然无存。纪晓岚故居只剩下门前一株紫藤还留着些鸿儒家院的余香。山西的乔家、王家大院规制尚存,只是望不到故人朝行夜宿的情形,更寻不见先贤吟风弄月的雅兴了。难说就这么一百多年,中国人的传统居所已经四德具丧,中国的传统文化已经生息衰微,中华文明之鼎彝已经崩摧坍朽了吗?走进近年在国内各地拔地而起的参天伟厦,落座在那些或公共或私人的金厅华堂,放眼看大多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的所谓中式、欧式、现代家私上,这些恐怕连四德的边都沾不上吧。如果仅以顺应时代发展、与国际接轨、适应新环境等藉口抗辨,而不是本着溯源正本、择善取存的精神去看待近来诸多的变化,不单是居所问题,恐怕从更广的意义上看,今后的弯路只能走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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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3 22:15:43 | 只看该作者
LZ是自由行吗?正在规划欧州行,除了风景,最好一路都有美食(这个很重要),初次到欧州,有什么推荐的吗?

点评

书里有很多插图,看起来更直观些,上网发图挺麻烦,慢慢再补吧。  发表于 2013-6-23 22:55
前几年在欧洲工作几年,休假时游历了一些地方,写了大约20篇感录,已经托朋友印刷成书,但没有出版。其中有些关于饮食的杂谈。今天太晚了,日后再贴上来。你若在北京,也可快递一本,请君批判。  发表于 2013-6-23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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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3-6-24 07:14: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13:38 编辑


五、阿西西和圣芳济各
ASSISSI AND SAINT FRANCIS
        中国人到意大利旅游,古罗马遗迹、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田园乡村小镇以及兜售国际名牌的商业中心必是首选。如果连带着路途上有些个宗教场所,当然不妨顺道逡巡一回,看个热闹,感受下气氛。但若需专程寻访这天主教故乡数不胜数的圣地神迹,恐怕就只有那些虔信的教徒会这样做。阿西西即是基督教圣地之一,位于意大利中部,是座千年老城。城中建筑多由当地出产的玫瑰色岩石修建,远远望去紫气茫茫,绚烂一片,走进城中的阡陌小巷,街边的华堂陋室动辄也有个三五百年历史,因而这小城除却宗教意义外,亦不失为一个访古寻幽的好去处。但毕竟距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等热点城市有些个距离,多数情况下还是上不了旅行线路的优选名单。
        阿西西成为基督教历史重镇,全赖圣芳济各。圣芳济各(San Francesco di Assisi),也译作圣弗朗西斯科,生于1182年,卒于1226年,1228年被罗马教会封为圣人。中国人知道他,大率因为他是芳济各会(又称“小兄弟会”, Order of Friars Minor)的创始人。基督教传入中国,早期耶稣会士对明清两朝皇室及上层官员颇有影响,到十九、二十世纪则是芳济各会、多明我会等在民间拓展甚广。所以今天在阿西西主教堂-圣芳济各方形教堂的上堂里还能看见一两件写有中文标注的祭品,不过照当下情形看应该是来自港台。

圣芳济各方形教堂(上堂)前的小广场
        圣芳济各的传奇故事也是天方夜谭,能讲上一千零一夜。挑最紧要的讲,这位生在富商家庭的圣人早年也近乎纨袴子弟,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只是偶尔显露善缘。二十岁出头时,打了几场仗,生了一场大病,开始投身基督教业,寻求主的指引。话说一天,芳济各忽得神启,闻听基督命其“修缮我正在坍塌的房子”。“基督的房子”不就是教会吗,于是他决下横心,变卖私产,断绝同财主老子的亲属关系,并根据马可福音的教谕放弃一切世间财物,麻衣铣足,沥暑披寒,乞食瓢饮,一门心思弘教传道,诚心劝诫,扬善制恶,扶贫济困,带领十一位信徒,终日唱着圣歌,在阿西西所属的佩鲁贾地区的山野中喜乐游荡。因着这段旧事,圣芳济各会士在中国落了个基督教“托钵僧”的称号,圣芳济各领了主的“修房令”弃世就圣,亦可比照佛教里高僧大德的禅机顿悟。

        绘画大师契马布埃只比圣芳济各晚生58年,他在教堂内壁上绘制的圣芳济各画像据说最接近圣人原貌
        此后圣人大致顺风顺水,不仅得到地方主教的支持,还获得教皇英诺森三世惠准,创建了“小兄弟会”教派,声名远扬,从者甚众。在阿西西附近,圣芳济各会修建了数所修道院,还帮助圣女克莱尔组建了同门同宗的“贫穷姊妹会”。其后几年,圣芳济各游历意大利各地,并远涉西班牙、埃及等国,还同阿拉伯苏丹及其臣下的伊斯兰神职人员进行宗教对话。他劝告苏丹陛下改宗自然不会有什么成果,但他表现出的勇气和智慧激励他的“兄弟”们四海传教,感化众生,其教派行迹遍及欧陆各地乃至东方远邦。按说芳济各师出无门,对当时罗马教会这个正统组织来说,应当是个摸不准的变数。芳济各会这么快、这么顺地获得教会承认和支持,一方面是因为深受广大信徒拥戴,另一方面是因为到了中世纪晚期,教会内部腐化日益泛滥,外部受到不断兴起的世俗王权挑战,羁縻教众的能力日见衰落,确需一支“异士奇兵”挽救教会这座危厦。

乔托所绘壁画组图中之显现圣痕(左图)和给小鸟布道(右图)
        关于对芳济各的传说很多,中世纪晚期绘画大师乔托根据这些传说在上堂四壁绘制了一整套精美的壁画。一说圣芳济各仙逝前两年在托斯卡纳东部山区静修时再得神启,身上出现基督受难时的五处伤痕。一说他行至林中,见雀鸟欢鸣不已,便向小鸟们布道,嘱其时时感谢主的恩赐。再一说他在村民和恶狼之间居中调解,这边要村民善待孤狼,按时喂养,那边要狼儿不再袭杀村中禽畜。在圣芳济各所作诗篇中,自然万物与人皆上帝创造,悉为兄弟姐妹,不仅互敬互爱,还能沟通交流。因此他被尊为自然界和动物的守护圣人,同时也是意大利两位主保圣人之一(另一位是锡耶纳的凯瑟琳)。实际上,他这博爱的学说很容易演化成“泛灵论”,搞不好就要与当时教会的经院派发生冲突,甚至被指为异端。但也许芳济各是西方世界第一个明确提出并以榜样示范,呼吁人类与自然协和相处的宗教圣哲,在那个人欲横流、弱肉强食、恣肆残生的时代,这一套教人们广结善缘、休生养息的理论不吝为基督本真教义的一番别样诠释,信众们能够听得懂,想得明,行得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兄弟会与贫穷为伍,不会争抢教会的金饭碗,到后来还帮着教会卖赎罪券,才没被裘衣花马的高级教士们当作威胁。
        
格列科所绘圣芳济各(左),六祖慧能真身(右)
        有如安布罗斯、格里高历、杰罗姆、奥古斯丁四位基督教先师,早期教会导师们主张深入研究教理,在理性思维的基础上,通过推理、辨析和冥想,学习掌握基督教义,领会获取永恒真知。而圣芳济各以身示世,全借心智性灵,放开身心去感知、接受、承接主的赐福,并将其传播开去,泽浴芸芸众生。他一手推开人类“灵知”的大门,为那些无缘识文段字、无法诵读《圣经》的普罗大众指出通向幸福天堂的另一条道路,将教徒领福受义的权利从教会手中传与教众个人。这颇似三百年后新教革命的路数,只是为时势所限还做不到那么彻底。藉此圣芳济各成为基督教历史上凭借感性认知真义的代表人物。他给中世纪后期的基督教世界带来崭新气象,就如同盛唐之年禅宗大师慧能发起的“六祖革命”,将汉传佛教带入“人间佛教”的新境界。也许这只能发生在八百年前,今天的人类早已经过了人文启蒙、工业革命、信息爆炸、全球化,凭借着科学的力量、技术的造化越来越熟巧地驾驭自然、改造自然。有了科学的、理性的分析,人能够解释一切了,要“灵知”还有什么用?今天要是出现了“灵知”现象,就一定是“灵异”,是装神弄鬼,是机巧术数,是自愿自艾,是背弃人伦。今天的人类坚信,人是正确的,人是宇宙的特例,人是存在的中心。人当然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但那是为了维护人这万物之灵的终极利益,可不是为了在自然的大道上,由着神去指引和驱牧人类这一羊群。
        在下堂圣芳济各墓前,看到一对意大利中年夫妇正在拜谒,女士双膝跪地,垂首弓腰,手划十字,口中默祷,而先生则肃立一旁,上下打量着安放圣人遗骨的墓台。那女士发现丈夫还站着,伸手去拉他跪下,先生轻轻地挣了挣,甩开妻的手腕,依旧立着不动。女士管不了许多,兀自继续虔诚地祷告。人们常说,女人是感性的,男人是理性的。在这理性统御天下的世界中,也许只有女人,在圣芳济各这位“灵知”圣人面前,间或愿意屈服于感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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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6-24 07:18:17 |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游记,有照就更好了。

点评

书里有近百张插图,一张张上传好辛苦,真是抱歉。 我人在北京,愿意方便时快递给有意一阅的朋友。  发表于 2013-6-24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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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6-24 07:22:18 | 只看该作者
六、圣米歇尔山
MONT SAINT MICHEL

        圣米歇尔山据称是名列耶路撒冷和梵蒂冈之后天主教第三大圣地,每年有两三百万人前去参观朝拜。这座离法国诺曼底西海岸两公里、周长不到一公里的岛礁,既是一个自然奇观,随着大西洋潮起潮落与陆地时断时连,也是一个人文宝库,承载着许许多多的宗教传奇和历史典故。
        相传八世纪初,当地一位名叫奥贝的主教梦见大天使米歇尔命他筑屋朝奉,醒来发觉脑门儿上真如梦中所见被天使长点出一个凹陷的指印。于是他在这古代凯尔特人举行拜神的小岛上盖起了第一所教堂,他那留有指印的头骨今天还被供藏在岛上的珍宝室里。此后,本笃会修士于十世纪进驻,十三世纪修建起罗曼风格的修道院建筑群,法王征服诺曼底后又增建哥特式建筑。法国大革命后,教会财产被没收,这海上孤岛成了关押犯人的监狱。还是靠着大作家雨果等人的呼吁,法国政府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恢复了圣米歇尔山原有的修道院设施,开始修修补补几百年来岛上屡屡损毁的各处建筑,工程延续了一百多年。主教堂的正立面改为新古典主义风格,为连接陆岛修建了一条堤路,1987年用直升机吊装更换了岛顶塔尖上的圣米歇尔金像。
        在没有堤道连通的年代,圣米歇尔山与海岸间隔着海水和泥沙,香客们上岛必须瞅准机会,掌握时间,还要有几份运气,不得放肆穿越,因为方圆几公里内尽是流沙陷阱,不按照规矩走就会被流沙吞噬。那时,这座海上仙山经常是可望而不可及,冥冥中似有神灵佑护这天使驻所,令人顿生敬畏之心。此外靠着海水分离的自然屏障,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曾有119名法国骑士坚守孤岛24年,愣是没让占领了诺曼底大部的英国军队给拿下来,圣米歇尔山因之又成了法国民族独立精神的象征。
       
        岛外沙平如镜,岛上游人如织
        如今登上圣米歇尔山已非难事。愿意付停车费的话,开车可以一路穿过堤坝,直到海岛脚下的停车场。岛上也不再有庄严肃穆的修院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热闹繁荣的升平景象。沿着唯一的一条登山窄巷,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和茶肆,间或有一两家私人博物馆,忙不迭地向摩肩接踵、侧身前行的游客们兜揽生意。老城门内著名的“老奶奶”煎饼店总是满座,门前那一列“等座儿”的队伍在欧洲真是难得一见。据说圣米歇尔岛不计寒暑,终年游人如织,算下来每年都能有两三百万人。赤燥的阳光下,飘荡的旗幌下,游客们穿着各式各样、色彩鲜亮的T恤衫,脑门儿上、臂肘上渍着油亮的汗光,嘴上操着带法国各省和世界各地口音的法语以及欧亚非各国的母语,呼亲唤友,谈天说地,争价议事。这无休无歇的嘈杂中必定还夹杂着相机快门的吡叭声、嘬吮冰激淋的嗞咂声、烹炸薯条的哧嚓声、空调风扇的啌哄声。各色人等卓有特色的汗臭,混合着各种香型的香水味道,始终弥漫在街头巷末,不时被飘然忽至的一股股油烟的镬气、老屋的翳气、花草的香气、海风的腥气冲散。

迴廊的哥特式柱身纤巧精致,大餐室的哥特式明窗狭长轻灵
        行至半山腰,跨入梅赫维尔修道院的大门,四下里石柱高墙拱顶尖窗,才仿佛倏然逃离现世,走进了中古时代。然而不论是在崇檐宏宇的礼拜堂、静谧安祥的迴廊,还是在敞阔风清的平台、堂高户明的大餐室,那一团团一队队生怕落下重要景物的游客们以及忠于职守、高谈阔论、尽力不让客人们落下重要景物的导游们,毫无歉疚地向访客们表明,斯世去矣,斯人去矣。只有在修道院底层最古老部分的旧堂里,清壁凋墙,狭窗窄门,幽暗晦明,无甚看头,赶在前一拨游客急匆匆离去、后一拨游客尚未到来的空档儿,面向那曾是主祭坛所在的块石拱券,轻轻哼一段福雷《安魂曲》里的PIE JESU,才仿佛蓦然入定,尘欲顿消,怡然自得地与古人对会子话。
        去往圣米歇尔山的路上,隔着几十公里都能望见辽阔坦荡的原野外,悬浮在海天交际之上那峭立束耸的塔岛。往访的路上只想着赶快凑近了瞧个端倪,没有心情安下心来凝望凭吊。离开的路上仍是晴空万里,略略西斜的日头依然火力强劲。盯着圣米歇尔山看,猛地角度凑对了,全岛最高处那侧身拧腰持剑屠龙的米歇尔金像熠然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灼亮耀目,像是那澄湛的碧空中突然间炸了颗星星。遥想当年成千上万的朝圣者,迎着阵阵海上吹来的阵阵强风和潮气,一步步跋涉在这水草丰美但异常泥泞的荒原上,积水和沟坎令他们步伐艰难迟缓。瞩目瞭望那默默竦峙于漠漠海天的神圣丘屿,他们必定也为那奇特的山形所激动,必定也为那塔尖的闪亮而惊喜,必定顿时生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咬紧牙关,加快脚步,沿着那天使神光的召唤和指引,在满心的虔敬和惶恐中奔向寄寓着他们来世今生魂灵归依的圣堂。那尖顶,那雕像,那金光,在这境界中成为万国教众的图腾,成为忠信至义的灯塔,成为彼岸圣神的象征。

在农田中远眺圣米歇尔山(左);只能靠照片才能看清塔尖上的圣米歇尔像(右)
        几年前顺着拉萨河由藏东驱车前往拉萨,不经意拐过一个河弯时,忽然远远看到河谷深处一大片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房屋和楼宇,拉萨城幽幽远远地露出了身形。正是黄昏时分,浓酽的夕阳被河谷两岸青紫色的高大山岭遮得严严实实,四野里苍苍茫茫,浮泛着浑沌之气。蓦然间,一缕阳光穿过山谷的间隙,直射在红山之巅那仿佛悬在拉萨城上空的布达拉宫金顶上,艳丽煊烂,灼灼曜目,如同傲然绽放的金色焰火。想来那千百年来不绝于路的佛徒香客们,一路上风餐露宿、肘量膝行,弓身叩拜、俯仰前驱,若能在凑在巧时,乍见这缕眩光,必定同诺曼底原野上的朝圣者有一样的感受,必定沉醉于因缘的善德眷顾,膺服于佛国的堂皇恢宏。无法断言,这些景象是出于造化的机巧,还是归功于建筑师的计谋,抑或二者兼有之。

暮色中的圣米歇尔山(左)和彩虹里的布达拉宫(右)
        今天,圣米歇尔山和布达拉宫在人们印象里更多地是旅游圣地,是消磨假期的去处,其作为宗教圣地的旧时盛景早已成为往事,埋身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但假如它们不曾在千百年间寄托着千百万人的信仰与信念,不能在上世纪宗教仪规陨灭后继续散发圣所的威严与神奇,不再以自己独绝于世的茕茕形影为匆匆奔波于纷繁俗界的芸芸众生树立一个航标,还会有那么多人怀着那么大的兴趣去瞻仰它们的风姿吗?
        当圣米歇尔山远离了视界,再看到的是法国北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行驶在乡间公路上,总是能远远望见树影田垅间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在这些村落原本平缓延绵的天际线上,总是耸立着村中教堂钟塔那高高的剪影。钟塔有的清秀,有的壮硕,有的顶着火焰式镂空塔尖,有的戴着中世纪的石片瓦盖,每个都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特点,能够为村人称道甚至夸耀。这些钟塔自然比不上圣米歇尔山的塔尖奇险瑰丽,能够摄服天下人的心魄,但那些居家村中的人们,在他们远行归来的时分,望见塔影,必定心中一热。这一热,不单是一缕思乡的恋情,一股爱家的温暖,还有知悉神佑平安的一份慰藉,终托身心归宿的一刻安祥。走在欧洲各地,这乡村教堂的塔尖俯拾皆是,仿佛一簇簇“定海神针”,将亿万苍生的心神魂魄密密实实地织缝在这片丰茂的土地上,那教堂的钟声晨鸣暮语,仿佛一阵阵“玉宇琼音”,奏响在日月交更、风雨润泽的广袤自然这张无边无际的乐谱上。

路上常见的法国乡村小景
        北京怀柔一个偏远的山谷中依偎着一个名叫吉寺的小村子,村中心坐落在谷底,村边的民居顺着山势向两侧高处蔓起。村中原有两座古寺,其中西边一座栖身于村子一侧的高地上,据说五十年前香火兴盛,颇有些规模。本村或邻村的百姓从山谷外走来,远远地便能望见半山腰上寺院正堂巍峙阔大的屋顶。文革期间,两座庙自是毁了个干净,文革过去了也没人再张罗恢复。那西庙地界上如今盖了红砖房,混迹于周围村民的乡舍中,唯有苟活下来的一棵两人抱古松,还挺身于四周小字辈的树丛之上。村民们不时咂咂嘴说,瞧见那大松树没,那就是过去的西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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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25:11 | 只看该作者
七、勒阿芙尔圣约瑟堂
EGLISE SAINT JOSEPH LE-HAVRE
        勒阿芙尔(Le Havre)座落于法国西海岸塞纳河入海口的北侧,从1517年建城到二战结束前一直是个平静的港口小城。1944年,诺曼底战役爆发,勒阿芙尔遭池鱼之殃,老城被盟军炮火彻底摧毁,夷为平地。战后,法国政府委托著名建筑师奥古斯特·贝海(Auguste Perret)负责勒城的重建规划。这位大师灵感迸发,拿出一个超越时代之先的设计方案,经过8年的施工建设,扫尽战争废墟的遗尘旧痕,平地里建起一座全新风格的海滨城市。较老城而言,新城的功能区域划分更加明确合理,交通道路更加宽阔平直,市政设施更加周到完备。但最为突出的是,新城中所有建筑设计风格高度统一,均为外观简洁、线条方正、体现工业化时代风貌的现代主义样式,且都以钢筋水泥建造,外墙不加粉刷,充分展示水泥本色,仅在某些局部立面上贴加细碎砾石作为点缀。2005年,勒阿芙尔市中心区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以表彰这座有将近50年历史的“新”城市“创造性地发挥出水泥的潜力”,“是二战之后建筑和城镇设计的独特范例”。

勒阿弗尔的城市面貌五十年始终如一
        别以为勒阿芙尔是一片水泥森林,城中大多数建筑不超过十层,而且楼与楼之间有广场和绿地相隔,空间敞亮,呼吸自由,丝毫没有纽约、香港闹市区那种闭塞压抑的感觉。城中仅有一座建筑勉强能够称作SKYSCRAPER,比周边的楼群高出大约四五倍,孑身独立,高高地凌驾在城市天际线上,有那么点儿摩天楼的意思。这座形状近似灯塔的建筑,按照设计师的想法,应当成为勒阿芙尔新城的地标,也应当发挥出“灯塔”的作用,既为陆上、海上的旅人指明城市的所在,也为市民、过客的心灵指明信仰的所在。因为它是座教堂,勒阿芙尔的圣约瑟堂。

圣约瑟堂晚间更像一座灯塔
        看过壮硕有如山峰的科隆大教堂,敦实有如堡垒的施派尔主教堂,灵动有如舰船的巴黎圣母院,华美有如宝匣的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再看这座圣约瑟堂,既没有通常印象中欧洲教堂恢宏挺阔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风格和装饰。那像烟囱般光滑竖直的身形和布满周身的网格状小窗,更多地让人想起工业建筑或商业大厦,实在无法同宗教场所联系在一起。及至走到它脚下,仰视这座110米高、颜色灰中泛红的水泥高塔,才觉得那5万吨水泥还算没有白废,外观上确实有些挺拔升腾的凌厉气势,但是仍然没有以往走近教堂时那种被吸引、被触动、被摄服的感觉。那位大名鼎鼎的贝海怎么会搞出这么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玩艺儿?带着满心的狐疑甚至略略的不屑,跨入教堂大门,举目四望,探个究竟。

线、面、光、影、色的世界
        跨过门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最先感到的是空寂。教堂外的大街上人少车稀,走进教堂后耳边厢更是了无声息。脚步落在一排木阶梯上,发出微弱的“咚咚”声,这似有似无的响动却在四壁间弹来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尽。驻足肃立,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再看中殿里几百个座位上,此时只坐了一位老者,安闲自得,出神入定。
        接下来感到的是空灵。中殿内部四方周正,侧壁上端向内斜收,感觉上竟有些接近罗马万神殿的圆形穹顶,高挑飘逸。殿堂中没有期待中满坑满谷的塑像、雕龛和图画,目力所及只有由大大小小的水泥横梁和立柱组成的几何图案,眼光随着那些平直的线条游来移去,竟无法在某处停留。这份意想不到的简洁平素,令人感觉四壁之间出奇的阔大,柱梁之下出奇的辽远。

钟塔内部的旋梯是教堂里唯一的曲线部件
        最终感到的是空幻。从外边看不出来,那密密麻麻的网格小窗里面竟镶嵌着12768片七色玻璃。对应关于四个方向的古老传说,东面是绿色、紫色,南面是金色,西面是粉色和桔黄色,北面是红色、棕色。这些纯色玻璃本身没有任何图案,但一组组地拼接在窗格内,看上去与哥特风格的彩绘大窗同样绚丽。据说阳光透过这些彩窗射入正堂,能够结合变幻出50多种不同颜色的光影。座位上的那位老者定然十分熟悉内中玄机,此刻一束橙红色的阳光斜穿过半空,照亮了他头顶蓬浮的银发,将他身旁的空间烘得暖意融融。散落在他对面墙壁上星星点点的靛青、幽蓝和翠绿,自成一幅天工图画,其瑰丽俏雅不逊于夏加尔在兰斯教堂后殿张布的彩窗。说也奇怪,在空中搜寻那些多彩的光束和斑影,就仿佛寻着精灵的翅膀看他们翩跹起舞,捕捉凝结在空气中的无数音符,而盯住一缕光静静地凝望,又蓦然被引入无边的太虚,似乎一切运动都归于静止,时间的流动也一并凝固,余下的只有穿越时空的永恒。头顶正中央,那高逾百米的钟塔悬在半空,直接苍穹,塔身内壁在八面彩窗映照下万花筒般地煊烂。那通往天堂的道路原来当是这般明亮美丽,置身其中必是无比的幸福快乐。

贝海靠光影(左),夏加尔靠图画(右),激发观者神游幻想
        心中不禁又缓缓升起福雷《安魂曲》里的PIE JESU,乐声沿着塔柱在变幻的彩光中向着天顶旋升。但这次和几天前在圣米歇米山古老、幽暗、残褪的地下旧堂里哼唱PIE JESU是如此的不同:没有历史的沉重,没有道德的负载,没有生生死死的困扰,没有走向未知的恐惧;有的是光,是温暖,是平静,是轻盈,是安之若素,是泰然沉着。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感受?是因为那些熟识的水泥,低调的柱梁,素洁的空间,质朴的线条,纯净的颜色,亲切的光影?是因为这圣约瑟堂出人意料的新奇?


亚眠大教堂的花窗
        这圣约瑟堂看似新奇,实际上仍借取了不少中世纪教堂的概念和元素。建筑基础的横剖面虽不同于旧式的十字型,却是一个四向分叉等距的希腊十字架,因而整体呈正方形而不是长方形,座席四面围拢而不是单向面对塔穹之下的唱诗台。钟塔如老教堂一样座落在十字的中心,因为位于中殿正中央,从四面座位上都可仰见。众多垂直方向的立柱和明窗仍符合哥特式追求上升和光明的立意,就连窗框的狭长形状都沿袭了哥特旧制。虽然彩色玻璃本身没有任何图案,但各种颜色的搭配拼接还是让人联想起亚眠、兰斯、图尔大教堂那些著名的彩绘玻璃窗。

柏林威廉二世纪念教堂二战中被盟军炸毁,德国人战后保存了教堂遗址,并在其身旁用钢材和玻璃修起一座新教堂
        当然,圣约瑟堂的创新比继承更加眩目。首先,超越前人能力所限,建造这样大跨度、高强度、极富凌空升腾气势的庞大构架,有赖于二十世纪建筑力学、新材料和新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圣像破坏、宗教改革、人文主义和科学意识的觉醒、民主政治与公民社会的发展,文化教育的大众普及,欧洲人的基督教观念越来越多地密织于社会制度和人间道德,人们越来越少地依靠形象和教条的启迪去认知神的世界。圣约瑟堂之简洁朴素,最大程度地减少传统意义上的物像装饰,甚至放弃了最基本的装饰手法--曲线。然而这些由直线、方形立面和单色构成的组合,凭借着光线和色彩的奇妙衬托,营造出一个充满性灵和崇高情感的空间世界,感动着前来祈祷和沉思的人们获得美学和灵魂的超越。这些抽象的线面在这个教堂空间中带有明显的宗教符号意味,它们虽不如具象的图画和雕像能够讲出一个具体的故事和道理,但能够在更加宽容的氛围中启发每个走进教堂的人,根据自己对圣经教义的认知去理解主的教诲和基督的真义,这正是二十世纪中叶两次大战后欧洲人在宗教情结复苏、信仰多元化、社会世俗化的矛盾之间徘徊纠结的体现。

二十一世纪作品:丹麦吉林格圣十字教堂
        十世纪前欧洲人建造起敦厚朴拙的罗曼式教堂,十一至十四世纪尖耸空挑的哥特式教堂风靡全欧,十五世纪文艺复兴以来,古希腊、古罗马的建筑元素复现在教堂身上,与流曲旋转的巴洛克风格争奇斗妍,直至十九世纪穹顶、立柱、三角楣、雕花额枋等古典构件仍随处可见,与后期各种装饰手法结合成流行一时的混搭风格。进入二十世纪,包豪斯学派在西方建筑界刮起蔚然新风,在艺术与技术结合、功能为人服务的口号下,尽去传统矫饰,树立起新的建筑美学。这种理念逐渐统驭了民用建筑,也影响到宗教建筑,这才会出现勒阿弗尔对约瑟堂这样在古人眼里近乎“裸体”的教堂建筑。今天,全世界的建筑师研究利用新技术新材料,以当代神学和美学观念设计出一座座造型奇特的新教堂,从外观和内部空间上都与早期教堂大相径庭。与它们比起来,勒阿弗尔这座教堂竟有些繁复冗缀之嫌呢。本来嘛,一座建筑就是一个时代人类精神状态、社会形态、信仰理念、人文情怀、美学原则、经济水平、科技能力的综合体现。时代不同了,建筑肯定会不同,宗教建筑也不例外。

二十一世纪作品:意大利罗马千禧教堂
        五台山在“文革”期间惨遭洗劫,今天的佛殿、楼宇、造像大多是改革开放后重修的。修旧如旧自然无可指摘,但令人扼腕的是,由于很多地方修旧水平不过关,完全丧失了当年真实的味道,替代品毫无风骨可言。此外,在一些已被那些“革命闯将”们扫荡一空的旧址上,后人似乎没有勇气、没有能力、没有意识像欧洲人那样以新代旧,根据今天我们的佛教新认识、美学新观念、建筑新技术,建造起新时代新风格的佛刹禅宫。也许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新认识、新观念。光有新技术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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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50:28 | 只看该作者
八、罗马:圣堂倾颓
        罗马的精华似是占着两头,一头是公元4世纪前古罗马的残垣断壁,一头是15世纪以降文艺复兴及巴洛克时期的堂皇殿堂。说远的那头,当年帝国华都历经沧桑,庙堂俱丧,今天一眼望过去枯枝朽木、疮痍满地。然而细细琢磨,却又回味幽长,且吊古胜迹俯拾皆是。遗址区自不待言,就是徘徊在老城的街头巷末,间或也能邂逅两千年前的先人遗迹。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街出口,一只石雕裸足竟有一米来长,可想原先的完整雕像,体量当十分宏伟。一家银行大楼的外墙就盖在哈德良神庙仅存的11根石柱上,这些挺拔秀丽的科林斯石柱却成为今天这座建筑物最抢眼的部分。据说19世纪以前的罗马人并没有多强的保护古迹意识,美学观念也并不总是高明。斗兽场的石料被拆去修建贵族宫室,万神殿的铜瓦被教皇挪上梵蒂冈教堂的屋顶。大名鼎鼎的贝尔尼尼曾给万神殿加上两座方塔,被讽为画蛇添足;台伯河畔极具希腊风致的波图努斯、赫丘利斯一方一圆两座小庙今天还戴着极不相称的现代帽子。
       
        赫丘利斯神庙:后改的圆顶与建筑主体风格不协调
        说到古风遗存,不禁想起北京赵堂子胡同3号。这所由八进小院组成的深宅大院曾是民国初年国务总理朱启钤置办的产业,朱本人熟谙建筑工艺,亲自设计督造这所宅邸,其建筑、彩画等一应按照宋朝熙宁年间编撰的《营造法式》进行,成为中国传统建筑的典范之作。依《法式》建造的房屋木架结构,勾结全赖榫卯,不用一钉,兼具坚韧两性,就算地震来了,山墙塌了,屋宇架构仍可安存。几年前某个黄昏时分探访此院。受了几十年的糟贱,其残破寥落衰败可以想见,但夕阳余晖下,椽檩廊柱间,那古雅、静谧、沉敛、亲和、文秀、清幽之气质积结萦回,挥散不去,一下子把人带出浮华,投入冥定。

哈德良神庙与现代建筑接合在一起
        罗马文明和中华文明都曾陷入低谷,也都因其丰实的内涵和持久的韧性在蜕变中获得新生。米开朗琪罗从公元前一世纪的贝尔维第残躯中看到力和生命,将其移植到那四个奴隶和大卫身上并将之升华。视觉上美观、建筑上减重的万神殿方格穹顶不仅被后世的教堂、殿宇纷纷效仿,今天走进华盛顿地铁站,抬头还能望见它的身影。更不消说文艺复兴后,人再度成为西方哲学的中心,人的发展成为全世界发展的主题。当代中国人在驾着西方生产方式的车辕轧过小康时代的门槛后,开始在各种各样的迷失中回望民族的历史,回溯传统的力量。学堂里“孔子热”、“国学热”升温,市面上“毛猴儿”、“皮影儿”又成了稀罕物。但愿我们能从寻找文化符号快速走向寻求文化真谛,从江河与泥沙齐下早日完成大浪淘沙。
       
        梵蒂冈博物馆的贝尔维第残躯
        古罗马是欧陆文化的滥觞,欧洲文明又在近四个世纪内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古罗马人对世界的观照、对政治的拿捏、对美的揣度,映射在今天地球上每一个人身上。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历经近一个半世纪的磨难洗礼,正焕发出新的蓬勃生机。我们的先哲融通自然,尊崇人伦,消散幽情,将东方哲学、政治和文化体系充盈到极至,博大精深,美伦美奂。今天世界得了“现代病”、“后现代病”,在西方体系中找不到解药,再度将眼光投向东方。现在要看我们能不能凭藉圣贤先祖所赐的底蕴和智慧,以及华夏民族特有的吸纳和融合,给世界开出一个良方。

帕特农神庙的方格穹顶
        生为中国人,生为当代的中国人,是多么的幸运。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发达、信息畅通、知识公开的时代,使我们能够如此便捷地观察和研究本土文明之外的事物、人群、理念和制度,而不至像满清时期固步自封、夜郎自大。我们又生活在一个中华民族浴火重生、蒸蒸日上、信心倍增的时代,不会重复历史上的“媚洋”潮,妄自菲薄、全盘自我否定。只要我们坚定地植根民族文化的丰沃土壤,冷静地拣选和吸收外来文化的有益养分,在扬弃、融会、变通中健康茁壮地生长,就一定能在一度倾颓的圣堂之上建筑起新时代的中华文明大厦,并为全人类的文明殿堂不断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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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57:2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石南根 于 2013-6-25 13:40 编辑

九、游西班牙三城记
塞哥维亚
SEGOVIA
        喜欢收藏的人讲究“上手”,遇到稀罕物件一定要亲手触摸,把玩一番。爱好旅游的人必要“亲临”,闻得某地有名胜佳境,总想置身其间,亲眼观察,亲身体味。文字、图片、视频都无法盖其全貌,亦无以激发兴致和思绪,有时搞不好还会扭曲事物的本真。
        西班牙的塞哥维亚以其古罗马引水渠闻名。上网一看,那双层拱渠不过是平地里架起的一座旱桥,形制稍嫌呆板,色彩灰暗沉闷,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你不远万里,藉着各种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来到它身旁,站在它脚下,举目仰望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另外一种感受。

罗马引水渠翻山越岭,进入左上角的塞哥维亚老城
        人们最常看到的,是这条总长17公里的引水渠进入塞哥维亚老城前800多米的一段。即便不足一公里,将视线随着桥体延展下去,足以产生漫远无际的印象。而其近一百英尺、相当于十层楼的身高,也因为只分作上下两层,显得危耸兀立,颇具压顶之势。人手可及的基座部分,花岗岩石料体量惊人,三四块就抵得一人高,每一块都结结实实的,足有几吨重。站在它旁边,倚在它身上,只觉人体之渺小与脆弱。

高架桥下的路人
        然而这样一个硕大、高挑的建筑,竟然全赖石块堆叠而起,没用任何灰浆粘接,只靠岩石的重量保持稳定,靠石材上几个榫卯一般的凹凸嵌套防止位移。那些个圆拱每个四五米宽,全靠打磨精准的梯形石块相互砥砺成形。这水渠虽具鲸象之躯,竟不显拖沓肥赘,倒是因为下层立柱横截面随着高度上升不断收减,以及上层拱体的大幅收缩,看上去十分轻巧、灵动、飞腾,一派扶摇九霄的气度。那连绵不断的圆拱,用一段段跳跃的孤线打破了水平直线的沉闷,也令这些灰青、庄严的石条石块生出了韵律和节奏。上下两层高度的恰当比例,以及石柱上按照不同高度比例特意留出的横纹凸檐,都令这座粗砺质朴的工程建筑表现出“有意味的形式”,成为一件赏心悦目的艺术作品。

两千年风霜雨雪,难销其豪气英姿
        亲临这罗马水渠,感触其煌煌宏制、殊工巧艺,已是赞叹不色。再想到这是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维斯帕先皇帝时代的造物,有着近两千年的生命,更是感慨万千。两千年前的先人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技术,超越人类本身作为自然造物的原始能力,改变自然的形态,克服自然的障碍,便利自己的生存。那时的塞哥维亚人使用粗简的工具,将岩石切凿成形,用人力畜力将石料拖曳到位,堆建成渠,用精准的测算与设计较准坡度,将遥远的山泉引入市镇。两千年前的先人们,也已建立了完整的艺术,通过比例、体积、色彩与线条,将人类作为自然特别造物的印迹,将人类对自然母亲纯朴的理解与感知,留诸人力建造的物件之上。不论有意无意,这拱渠形态之沉稳、浑厚、敦实、通透、练达、飘逸、升腾,足令今天不少建筑师汗顔。今日建筑美学讲求之各类元素,也都能在这水渠身上找到根源。

“有意味的形式”
        回首过往这两千年,记录了人类技术和艺术的诸多发展。但其间有几多是基于生存与福利的需要获得的实质进步,又有几多是为满足贪婪与虚荣进行无度的堆砌与矫饰?人类的技术和艺术发展到今天,构筑起并支撑着弥散全球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洪洪大潮裹挟着各个国家和民族,与人类生存与审美的本真源流渐行渐远。人的自我定位建基于支配物质的能力和权力,“我要”、“我再要”、“我还要”成为常规思维定式,个人对衣食住行的期冀既超出维系生存的围度,也远离满足审美的需求。富足的西方人心安理得地消耗着超出人类平均比例的资源,在今天世界一步步走向平衡的过程中,因世代承袭的超常权益受到冲击而大惊失色。中国的新贵们欣喜若狂地在身边堆满华宅、豪车和奢侈品,以从社会失衡与不公中获取的价值符号换取社会承认与尊重的符号,替代原应通过清洗灵魂获得的精神充盈。不必了解这些优质产品真正蕴含的特殊技术与艺术内涵,也不必有了解的欲望。在危机席卷全球的今天,还有人把人类的福祉和发展的希望寄托在北美大陆那3亿多人口本已过渡、盈滥的消费习性上。无怪乎年轻的欧洲学者霍斯拉格感叹,“消费主义是现代社会的毒药”。人类真的进步了吗?
        
(二)格拉纳达
GRANADA
        西班牙的格拉纳达以阿尔罕布拉宫闻名于世。从介绍中得知,阿尔罕布拉是13至15世纪摩尔人纳斯里德小王朝的宫殿,属于伊斯兰风格。1492年天主教“双王”,即阿拉贡的费尔迪纳及其王后卡斯蒂尔的伊莎贝拉收复格拉纳达,完成基督教对西班牙全境的“再征服”后,阿尔罕布拉就成为西班牙国王行宫,其后的建筑更多地遵循欧洲本土的范式,使得阿尔罕布拉成为融合东西方多种建筑和装饰艺术的集成。

阿尔罕布拉宫远眺
        以前一提到某某建筑融合了多种风格,见到的大多是不同样式的柱梁门窗、穹拱檐脊,杂糅混搭地出现在一个建筑立面上,其中有不少成功的范例,各种元素集合熨贴,相映成趣。在阿尔罕布拉宫里走一遭,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摩尔人大概与中国人特别是北方人有几分相像,把建筑外立面造得极为简朴,一个个相互连接的院落看上去更像一座结构复杂的大碉堡。然而院落内部别有洞天,四方厅堂大多环绕着静谧的水池或热闹的喷泉,厅堂四壁和柱廊两侧从天到地布满了繁复细腻的雕饰。作为亚伯拉罕系统宗教之一,伊斯兰教不提倡偶像崇拜,因此摩尔人王室只采用几何图样、花叶变形和阿拉伯书法作为装饰元素。虽然大家对这种满工满绘的装饰手法见仁见智,不少中国游客看见穹顶上钟乳石般的垂花石膏还觉得挺肉麻,但那毕竟反映了800年前伊斯兰信徒心中的宇宙观和美学观,以及彼时安达卢西亚人高超的工艺水平。

每进院落都有大小不一的水池
        那视觉上的盛宴,通过网上的图片还能窥得一二,但这些建筑本身更多的精妙之处就必得亲身体会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炎炎盛夏,摩尔宫室内竟然出奇的清凉爽利。据介绍,这得益于厚实外墙的隔热作用,穹顶天窗与底层门廊之间的空气对流,彩绘玻璃对阳光的遮蔽过滤,还有室内涌泉流水不断带来的低温。据估算,阿尔罕布拉宫鼎盛期,规模最大的使节厅内温度总在摄氏20度左右,而夏天外面街道的地面温度超过40度。聪明的摩尔人,顺应而不是违逆自然环境和地方条件,以缜密的心思和精巧的设计,巧妙、变通地利用各种能够掌握的外在资源,营造出美好、舒适、宜人的生活空间,即便在最为奢华的王宫里仍然大量承接自然的恩赐,尽最大努力与自然形成和谐的共存。这真是大智慧。

伊斯兰信徒不侍偶像,功夫全用在复杂精美的花饰上
        在摩尔宫殿群的背后,矗立着高大雄伟、方正厚实的查理五世宫,其一角还挤进了摩尔宫科马雷斯院落的后墙。查理五世,这位天主教“双王”的外孙,在16世纪初西班牙王国日益强盛时登上王座,还戴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冠,与同时代的法国国王“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英国国王亨利八世逐鹿欧洲。他出生在弗兰德地区(今天比利时荷语区)的根特,却毫不手软地镇压根特市民的抗税斗争。埃格蒙特伯爵敦促他善待当时在西班牙王国治下的荷兰属地人民,却被他派去的阿尔瓦总督在布鲁塞尔大广场砍了头。阿尔罕布拉的这座建筑真是他性格的写照,门楣端庄,柱廊整肃,石墙外隆,铜环粗重,虽然名义上是文艺复兴风格,近处看过去却是霸气四溢,狰狞暴戾,骄悍踞傲,乩结乖张,固结在绵软温润的阿尔罕布拉绿色庭园身上,就像是一个大瘤子,再同摩尔宫的内敛文秀一对比,更显得张狂恣肆,在巧工设计、融汇自然方面也是乏善可陈。查理五世坚持要在前朝的宫城里留下他的伟大印迹,但这座宫殿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完工。好在原本空空如野的厅室今天容纳了两个博物馆,国王的好大喜功还不算完全的浪费。

查理五世宫一侧
        自15世纪起,西方文明不断扩张,在同其他文明的争斗中屡屡占据上风,先后摧垮了美洲、非洲及近远东多种文明,到近代更是主导着世界的发展和演变。西方的世界观、方法论、政治理念和生活方式不断向世界各个角落蔓延。从某些方面看,这是件好事,换个角度看,就不完全是或完全不是好事。西方的分析思维、探索精神、平等观念的确促进了人类的发展进步,但西方源自基督教和工商业传统的优越心态、征服意识、竞争文化没有给人类带来文明的福音。达尔文主义从自然学科渗透入社会意识,潜入当今全球各个社会的生存法则: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要靠竞争的结果决定。竞争是硬道理。在西方,人对于同类的仁慈与关爱是在将同类打倒、征服、统治后才生成的,不像在儒家文化里早已融入社会机体和运行法则之中。温良恭俭让从来不是西方的行为标准,如今也正从东方社会中一步步地退出。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就如同这查理五世宫,仿佛一只捕食前蜷弓待发的狮子,凶猛,狂躁,狡黠,嚣张,充满威胁,富有攻击性。而摩尔宫呈现的恰似今日非西方文明的状态,虽然温和、沉稳、静穆、秀丽,却残缺、衰败、陈腐、愚鲁,支离破碎,可怜巴巴地栖身查理宫脚下,任其挤占、蔑视、践踏,只能藉着主流文明的同情和怜悯,被当成古董收藏展示。在西方的强势下,东方的智慧若未灰飞烟灭,也只是惨淡经营。人类的进步可靠吗?
        
(三)托莱多
TOLEDO
        西班牙的托莱多是座历史文化名城,在西国断代史各个时期均占有重要地位,曾是西哥特人的王国首都,摩尔人的地方诸侯首府,从11到16世纪一直是伊比利亚半岛上基督教势力的政治和宗教中心,也曾是西班牙帝国建立初期的首都。小城细巷弯转,幽径交错,陈砖旧瓦,古风洗静,是信步神游、怀古仰昔的好去处。漫步城中心,名胜古迹一个接着一个,目不睱给,常给人时空倒错之感。托莱多主教堂是全西班牙乃至西语世界纷纷效仿的经典范式;教堂中的多彩组塑祭坛在同类作品中最为壮观,也最精制;大城堡历经沧桑,几度重修,在西班牙内战中曾创下战事传奇;中世纪的犹太教堂隐身陋巷,但整个西班牙唯余两处遗迹,此一处保留更加完整;生活于16、17世纪之交的表现主义先驱格里科在托莱多度过人生最后37年,留下《基督脱袍》、《奥加兹伯爵下葬》等传世杰作。

半岛之城:绕城之河成为天然堑壕
        按照旅游图一个个景点走下来,发觉托莱多的确是历史、文化和艺术爱好者的天堂,很幸运地没有被工业化的车轮碾碎,被现代化的浪潮淹没。站在大城堡一侧的暸望台上,放眼所见印证了旅游介绍中对这份幸运来由的解释。在城墙根下,有条水量不大但水流湍急的TAGUS河,沿着大半个托莱多城转了个U字弯,整个城区就座落在弯内自然形成、直径一公里多的半岛上。这半岛地势险峻,山形隆起,远远高出四周河对岸的坡地。在河道和陡壁的保护下,半岛成为一个天然的堡垒,在冷兵器时代易守难攻。当初罗马人建城,西哥特人定都,卡斯蒂尔以及后来的西班牙王室在此驻府设政,大约都是看中托莱多的地形优势。然而,当16世纪西班牙进入帝国时代,这个小小的半岛越来越不足以容纳新财富给首都带来的人口增长和基建扩张,热兵器的广泛使用也使托莱多引以为豪的自然防卫能力逐渐失去意义。1561年,国王菲利普二世不再忍耐,将都城迁往70公里外的马德里(先在巴拉多利德周转了几年)。遭到政治上的抛弃,托莱多也失去了经济地位和商业机会,在随后的四百多年时间里没有得到太多的发展,现代化的大船在这个半岛身边绕了个圈,驶向其他后起之秀的城市。不过,这倒使其得以保存非常完整的中世纪城市风貌,才有了上世纪80年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殊荣。

大教堂祭坛宏伟华丽(左),格里科画作色彩鲜明(右)
        真是的,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烦恼。文明的进步,文化的发展,解决前一个烦恼,带来后一个烦恼。中世纪以前,托莱多人烦恼的是,如何凭借天然沟渠和人造垛堞的庇护,抵御外敌入侵,免受兵戎之灾。帝国时代的托莱多人,身处强国中心,不再烦恼武装侵袭的事,但新的烦恼是如何扩大城市规模,让帝都的气派配得上雄霸欧洲、征服世界的荣耀。此后,西班牙人扬帆海外,通过殖民掠夺,将自己的首都和城镇装点得美伦美奂,财富的蓄积不再成为烦恼。随之而来的烦恼是如何与其他欧洲强国较量,在瓜分世界的飨宴上多得一杯羹。这就不再是西班牙一家的烦恼喽。几个大国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衰交替,明争暗斗,舞枪弄炮,从海外一直打到欧洲本土,和平与战争的烦恼几百年里笼罩着整个欧洲。直到二战结束,千百个城镇坍毁,千万条生命夭折,或者说直至冷战结束,东西方铁幕消融,核灾难威胁降低,这份烦恼才稍得缓释。二战后欧洲一体化大步向前,创造了数十年的和平与繁荣,超国家的政治体制亦付诸实践,看上去似乎基本解决了处理国与国甚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老问题。但今天欧洲人更为烦恼的是,该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因为看起来地球不再承受得起人类的糟践了。欧洲先辈们在追求财富过程中对气候作的孽,对环境欠的账,要由这代欧洲人开始偿赎了。而且现在也不能再重复前几代人那种无限度消耗自然的生活方式了,因为如果继续按老样子走下去,后辈人连维系生存都成了问题,那他们的烦恼可就大了。这么一看,理想国就是个乌托邦,烦恼将永远伴随着人类,不存在终极的世界和最高的目标。人类怎样才能进步?

        赘言:西班牙是个神奇的地方,东西方文化遗迹并立,古代与现代杰作比肩,在和睦与友爱下隐含着争执与愤怒,在激悦和豪迈中释放着沉郁和忧伤。行驶在炎热干涸却生机勃发的原野上,穿行在古风浓醇又时尚新鲜的城镇中,看到的是人类在历史中无休止地斗争,胜利和荣耀紧接着挫折和衰败,循环往复,更感到千百年来,人类虽然始终沿着时间轨道勇猛前行,不断突破空间限制滋生繁衍,却逐渐丧失了自然造物的本真,在日益封闭、隔离于自然的环境中自我异化。人,一次次将历史的偶然当作真理的必然,一步步走向与自然玉石俱焚的终极毁灭,一边以过往千年的亿万生灵为砖瓦,将祭奉人类自我的、包括物质和精神的空中楼阁愈造愈雄伟,一边以不断增长的欲望和能力为铣铲,为自己和后代挖掘肉体和心灵的坟墓。在这个进程中,西方文明对人类有滋养,也有伤害,有些伤到今天还在化脓,却没被诊断清楚。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和成长在东方缩退、西方伸展的文明阴影中,将身边的世界和眼前的生活看成定式,不晓得我们的先人曾经生存在一种完全不同的环境与境界中。那境界并不一定完全比今天的好,比西方的好,但它有胜过今天,胜过西方,值得我们去追寻、筛选、汲取、发扬的地方。辜鸿铭先生早年赴欧游学十四载,通晓多国文字,学贯多个学科,晚年却坚称“忠于中国之政教”,“忠于中国之文明”。严复先生译了一辈子西学著作,打开了国人的全球视野,启萌了国人的现代心智,遗嘱中却云“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走过西班牙,觉着老先生们的话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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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4 07:58:34 | 只看该作者
十、根特:古城新貌
GHENT
        走在根特的大街上,感受到的是一片亲切与祥和。
        作为比利时北部弗兰德斯地区重镇、东弗兰德省首府,这个今天有着20余万人口的城市拥有一段辉煌、复杂且有趣的历史。自11世纪起,根特同布鲁日等弗兰德斯城镇一道,因纺织业、手工业和海路贸易的发展而日渐繁荣。13世纪根特居民人数达到6万5千,成为当时仅次于巴黎的欧洲第二大城市。16世纪时,通往布鲁日的运河被泥沙淤塞,根特坐收渔利,独享这一地区海运、贸易枢纽之殊位,富庶兴旺自不待言。今天在老城,仍随处可见那个繁荣时代遗留下来的诸多建筑。

弗兰德斯伯爵的森严城堡与周边的繁华市景极不谐调
        始建于1180年的格拉文斯丁城堡(Gravensteen)是弗兰德斯伯爵众多城堡中唯一完整留存至今的一座,石色青灰,壁垒森严,中心碉楼四角上半截凌空悬出的圆塔据说是伯爵大人俯视根特城衢,自鸣得意地监视市民往来活动的所在,看上去缺少几分亲切和风雅。

中间靠左那座小小的房屋曾是海关税务处
        较为风雅的是城堡脚下、运河岸边被称为GLASLEI的码头。昔日通往北海的运河如今早已失去其交通和商贸用途,码头岸边的建筑也不再是以往各家商馆行会的驻所。但这一排四五层高的老楼就像是一个欧洲建筑历史展览,居中有罗马时代的灰岩圆拱窄立柱,紧邻着布拉邦风格的红砖方窗山字墙,再过去是巴洛克样式的竖塔尖拱涡卷顶,另一侧楼体正立面上融合了火焰哥特式的琐碎雕砌和文艺复兴的精巧比例,古色古香的橡木大门上方是非常有名的帆船石刻。在这排高大楼体的夹缝中,一座二层半高的窄小门脸显得十分佝偻局促,与周边不甚搭调,但这里曾经是管辖这个大码头的海关税务处。

艾克兄弟发明的蛋彩使画面历经数百年仍光鲜亮泽
        老城的另一端座落着著名的圣巴夫教堂。历经数百年变迁,1569年这所教堂终于扩建为今天看到的这般雄伟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除了作为根特教区的主教堂具有非常重要的宗教地位外,圣巴夫之所以出名还在于它珍藏着不少艺术杰作,特别是“北方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派代表人物凡·艾克兄弟绘制的三折祭坛画“敬拜神秘羔羊”(Adoration of the Mystic Lamb),其细腻笔触和华丽色彩今天看起来仍令人咂舌不已。

根特的“龙”同中国龙形象差距甚远
        与教堂钟楼比肩的是根特市政厅的钟楼。从楼内拾级而上,能够看到从前收藏重要文件的所谓“金库”和结构复杂的编钟系统,在楼顶还可以俯看根特全貌,遥望弗兰德斯平原。塔顶上那个长着翅膀、身躯肥胖的镀金铜龙模样有些可笑,但古时逢重大节日,根特人要灌它一肚子油,在夜晚时分表演喷火奇观。

1708年的根特市景
        根特并没有完全沉溺在中世纪时光里。不像布鲁日,由于16世纪后经济长期衰落,中世纪晚期城市风貌得以完整保存,根特的发展从未停步,十七、十八世纪城区不断扩张,十九、二十世纪宏伟华丽的剧院、会堂、学院建筑以及私人宅邸拔地而起,新古典主义、装饰艺术、混搭和现代风格杂陈并立,道路也被多次平整拓宽。上世纪初启用的有轨电车今天仍叮叮当当地穿梭在街道和广场上,路旁老屋底商的铺面经过多次改造,现在大多是简约明快的新潮设计,金属窗框和大面积色块装饰与岁月斑驳的砖石墙体形成鲜明对比。游客在圣巴夫教堂主殿(Nave)参观完艾克、鲁本斯的流世名作后,还能在地下“墓穴”(Crypt)展厅里欣赏一组当代画家绘制的纹样抽象、色彩鲜丽的基督受难图。根特老城一个小广场上有座小型喷泉,石基座呈现帝国时代气象,厚重华美,中心石柱极具火焰哥特式特征,花叶密缀,柱头上顶着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瓮瓶,端庄古朴,齐腰高的大托盘富有洛可可韵味,贝筋莲脉,托盘中心的猎犬雕塑出自新艺术手笔,玲珑生动,底部围堰必是当代修葺,简洁灵利。在这不起眼的小喷泉上,就能看到根特陈积历史变迁、融汇时代风尚的一个缩影。

各种风格混搭杂陈的喷泉
        根特人还保留着一些地方上的生活习俗。周日早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跑到运河岸边的跳市上去碰运气,淘换自己喜欢的古董、书籍或是价廉物美的生活用品。歌剧院门前广场上的花市十分热闹,摊主们摆出大大小小的花盆、花束、花插,引来许许多多的顾客和蜜蜂,不论哪个季节广场上都是五颜六色、春意盎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间还回响着大凉亭里业余乐队现场助兴的鼓号声。在GLASLEI码头,每逢晴朗的周末,镌刻着弗拉芒语诗句的石条河沿上就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岸边的酒吧里点一杯冰凉的啤酒或娇艳的玫瑰酒,在温和的阳光下享受河面上的微风和过往游船中人们的微笑,有人能从午饭后一直坐到日落,“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带半点含糊。根特历来是弗拉芒语言文化中心,曾有不少著名的弗语学者、诗人、作家定居与此,说不定此刻河岸上哪位出神凝思的闲人就是位当代文学大家呢。

花市上总是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根特大学是比利时乃至全欧享有盛名的高等学府,学生教员加起来七八万人之众,所以城里到处可见趿着回力鞋、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钻来钻去的少男少女,也算是根特一景。骑自行车的不光是学生,因为环保意识强,很多中年甚至老年人也以两轮替代四轮,把自行车当作近途交通的主要工具。正碰上一位车头车尾挂满大包小包的中年男子,一不小心前轮在电车铁轨上打滑,身子一歪,库嚓嚓摔了个结实,车子滑出去好几米,哗啦啦撞到路肩上,三五只苹果飞出去,咕噜噜滚到墙角里。四周十几个行人忽拉拉全都围了上去,有的扶人,有的扶车,有的帮着捡苹果,有的帮着拍尘土,看着那么熟门熟路,就好像他们事先排练过似的。车道上徐徐驶来的电车、汽车也都缓缓地停下,司机默默地观望着,毫无催促之意。那男子看样子并无大碍,爬起身嘿嘿地笑着,脸上没有特别的尴尬,向帮忙的路人道圈谢,接过一旁递来的车把,也不清点车上的包袱和苹果,跨上座儿继续歪歪扭扭地骑开去。众人笑呵呵地散开,电车咣当一声启动前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亲切祥和的根特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不由得感觉亲切与祥和。
        然而这样一个祥和之地,这样一个安定、富足、古雅、和睦的美好家园,历史上竟也屡经波澜沉浮甚至血雨腥风。13世纪末,弗兰德斯人坚决抗拒法国统治,并于1302年“金马刺战役”中一举击溃不可夷视的法国骑士部队。在参加战役的9000名弗兰德斯民兵中,有2500人来自根特。14世纪英法战争期间,根特市民反对弗兰德斯伯爵支持法国国王,因为这样一来根特就没法再和英国人做羊毛生意。当时率众反抗的行会领袖阿特凡尔德(Jacob Van Artevelde)因内讧被谋杀,人们在星期五市场上为他塑像纪念。15世纪,弗兰德斯成为勃艮第公爵属地,根特人因不愿向都府远在法国第戎的新领主缴税而起兵造反,结果在1453年加韦尔(Gavere)战役中被“好人”菲利普公爵打得惨败。16世纪,出生在根特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一点儿都不照顾家乡人,对试图保留自治权、要求减少税赋的根特实行铁腕管制,还公开羞辱表达民意的城中名流。17世纪,靠劳动发家的根特人认为号召勤奋工作、自我救赎的新教加尔文教派更适合他们,但当时统治弗兰德斯地区的西班牙国王笃信旧教,不惜动武镇压,强迫根特恢复天主教的主导地位。18世纪,及到1830年比利时独立前,根特与其他弗兰德城邦一起,陷入西班牙、法国、奥地利、荷兰的拉锯争夺中。长久的动荡激发了弗拉芒民族主义运动,弗兰德斯地区的独立倾向一直影响到今天的比利时政治格局。19、20世纪,根特由于工业企业形成早,产业工人数量多,成为世界上最先出现工人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城市之一。星期五市场一侧的工会大楼上门楣上还保留着刻有“社会主义”字样的金字标牌。1901年,世界上第一个失业工人救济福利制度首先在根特付诸实施,因此这一制度被命名为“根特制度”(不同于今天多数国家的社会保障体系,在根特制度中,主要由商会或工会而非政府部门承担福利救助责任)。

星期五广场上的阿特凡尔德铜像,背景左侧是“社会主义工会”大楼,中间横梁上写着弗拉芒语“我们的家”(ONS HUIS)
        将近一千年,根特人始终锲而不舍地追求独立自主,抗拒外来权威,维护个体权利,争取个人自由。他们为此深感自豪,用各种方式将这一段段往事刻入城市的历史,融入今天的景观,骄傲地向过往的人们炫耀。根特人的这种个性,与这座城市很早就建立成型并持续发展的工商业生产体系和市民文化有着密切关联。工人靠手艺和劳力养家糊口,商人靠交易和投机发财致富,生存方式独立性相对较强,不需要像农民那样紧密地依附于土地,与土地所有者发生一言难尽的利益牵连和悲喜纠葛。可以想见,对于根特市民来说,商会和行会(以及近代的工会)是最重要的社会组织,直接涉及自己的现实生计;市政机构也算必要,能够影响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公共服务质量;贵族领主吗,如果不是本城受外敌侵犯时需要他们持械上阵、尽战斗义务的话,要他们有什么用,平时只会依靠税收坐享市民们的劳动所得;国王就更是累赘了,谁坐在宝座上还不都是一样地巧取豪夺,用大家辛辛苦苦创造的财富挥霍在他们的宫殿、珍宝、宴会和女人身上。在根特人看来,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最重要,那是人们从事生产、进行交换、积累财产、繁衍生息的基础,任何权力构架都应服务于维护社会个体的权利和自由,社会强力的目的是规范社会个体行为,促进个体间的权利义务平衡,而不是为强力的行使者提供谋利增益的便利条件。所以在根特,商比官大,民比吏强,海关税务员的办事处就应该挤在商会大厦的夹缝里,因为是商贸而不是税务为根特创造了价值,带来了财富。法国王室也好,西班牙王室、哈布斯堡王朝也好,都是假借统治之名将根特之财富转移到异邦他乡,不会为根特带来福利,因此就应当被驱逐,趁早从根特滚出去。至于市民们信仰什么,吟诵什么人的诗歌,喜爱什么样的绘画,就更不干那些外乡贵族什么事,休来啰嗦聒噪。根特人这种注重个体、怀疑权力的直观体会,初生应该比伏尔泰、托克维尔还早,他们反抗王权统治的自发行动,也早于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只不过根特势单力薄,地理位置和经济地位都夹在欧洲列强之间,虽有勇气屡败屡战,最终还是屡战屡败,没能搞出什么大名堂。但根特人对社会的观察、对制度的认知、对政治的态度,能够代表同时代工商业相对发达的西北欧洲城市公民的共同思维。这种历史中部分民众的朴素思维经过概念化、理论化、哲学化,完成其形而上学的进程,成为今天欧洲人政治理念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不少欧洲人就是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怀念皇权社会,信奉大一统,强调集体主义,崇尚社会权力的高度集中。在他们看来,这些绝对会妨害人的利益诉求和自我发展。
        大约在中国的宋朝时代,根特的工商业开始起步,其规模和繁荣度同当时的宋都开封汴梁或杭州临安比起来,恐怕连小巫都算不上。根特真正进入繁荣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明后期,也正是江南地区工商业发达,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时候。那时苏杭一带商贾聚集,物阜财丰,政令委顿,世风嚣扬,商人们不但大肆钻政府海禁的空子,想方设法走私洋货赚大钱,文人们也不那么恪守正统理教,唆弄出无数雅俗难辨的风月戏作。崇祯六年(1633年)虎丘山下的春日诗会吸引数以千计的才子佳人,纵情吟咏,迎风歌舞,豪饮飨宴,那狂放的风神和自由的形态丝毫不比欧洲人逊色。然而历史捉弄人,中国最终没有跳出农业社会,与欧洲同步走上工业化道路。汉文化经过科举制和文字狱的整治,活泼激悦的一面也消磨殆尽,遗留下的更多是庄严、肃穆、守度、稳重。这能都怪满清吗?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也能感受亲切与祥和。但那是建立在强烈的人文情怀、深厚的伦理意识、粘稠的人际关系、模糊的权责界限基础上的亲切与祥和。欧洲人坚守着个人和法人的物质精神小世界并依靠严格的法制矢力维护,在这个小世界得以保全并永续发展的基础上,他们心甘情愿地从个体身上释放出多余的能量,烘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锻造社会集体中的友爱与和谐。所以有人说,中国人扬“善”求“善”,欧洲人制“恶”求“善”。道理是不错的。但如今北京街道上骑自行车的摔倒了,有几个人会上去扶一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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